七十五 大司空
黾城之围时期,城内出现了大饥荒。天道义军的将士不得已吃掉了死去同伴的尸体。天道教的军民认为这意味着永久关闭了提升境界升天成仙的大门。于是他们便把死去的同伴的面容制成了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以表示对亡者的纪念。并以自己的战死殉教或归入鬼道作为帮助家人及教众的最后寄托。他们称自己为鬼面兵。他们的统帅鬼将葛真子(义世)告诉了孙谋,由于赵策担心危急情况下孙谋身边可能会出现叛徒,所以他特意叮嘱钟严将军只答应孙谋派兵救援而不告诉他具体的作战计划。他告诉孙谋,鬼面兵事先得到了闻人穗女士的通知,位于南部联军后方的王纠不会主动进攻。所以才集中力量击败了费登(元麒)、张芳(元重)。
虽然孙谋(子明)在天道教的帮助下击退了雷隗(国水)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向他们袭来——就在雷隗战败时,魏匡(规翁)突然袭击武关,武关陷落。章武国的整个西方和北方顿时暴露在魏匡面前。同时,宣威将军侯棱(高师)正率领着七万大军向他们和天道教袭来。鬼面兵以及五行营紧急赶回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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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江南的钟离无疾再次渡过长江北上。至此黄权的进攻计划已经完全展现在大家面前。
事实上,对于主攻方向选择上黄权曾考虑过孔真(季约)夺取河北的策略。但他最终下定决心向南发动袭击还是受到了一个月前一个偶然事件的影响。
尚处于围困中的赵策对外界一无所知。连日来他一直在向曹妙银询问公主的情况。
“公主既然在陈殇,希望她能高兴一些。”赵策虽然不知道公主已经前往宿昌,但显然,他有很多想法和关切要表达。但他还是没有表达出来。然而他头脑中又总是产生一个又一个抓住机会询问并关切公主动向的冲动。两人在陷入相当长时间尴尬的沉默后,赵策突然压抑了心情,目光又变成了深渊。曹妙银几乎能明显地看出他的灵魂此时正在叹息。
“这场仗打完之后,为了天下苍生,请您帮助我说服公主。”赵策虽然诚恳,但他自己也不抱有太大期待。
此时外面突然再次热闹起来。士兵向赵策报告忠义将军鲁进(曼中)接受黄权的挑战正在与黄权的建威将军陈甘(本度)决斗。
“这么不冷静……”赵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还想要对曹妙银说什么。但是,他没有时间,便向这位女士告辞起身来到阵前。
当赵策来到城楼上时,两人的决斗已经结束。鲁进(曼中)战败负伤。如果不是运气好恐怕他们鲁氏从此就只剩他弟弟一个子嗣了。
赵策非常郁闷,最近有他观战的决斗全部以本方战败告终,损失了两名战士和一位校尉。他望着本方将士低落的情绪以及敌军嚣张的气焰,特别是黄权亲自骑马在阵前炫耀了两圈,赵策心中的怒火难以平息。
他向黄权提议:“我们在这一边派人一边小打小闹一边堆土堆玩儿未免也太无聊了。不如你我各派各自最强的一个营列阵厮杀,高下立判。你看如何?
黄权望着两军之间渐渐隆起的土山接受了这个提议。他还特意命令前锋部队向后撤退三里,以腾出空地让两军有充足的空间交战。
他让陈甘(本度)亲自挑选两千精兵组成一支部队。赵策则派出了由赵雍(咸宁)亲自指挥的武车营。
两军几乎同时擂起战鼓,双方部队出击。
赵策和黄权都非常焦急地观望,对赵策来说,这支重金打造的部队第一次整建制与强敌交战。如果有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那就意味着他的期望和宝贵的资金以及资源都将枉费。更重要的是,这两千名年轻的小伙子的付出以及性命都将随之灰散。对于黄权来说,他急切地想知道赵策军的战斗力,另外他也对陈甘将军充满信心。
两军上前,陈甘精心排出了骑步联合的偃月阵[1]。赵雍简单明了列出环阵。陈甘随即下令部队包抄进攻。当陈甘厚实但松散的月轮阵列即将靠近赵雍的圆阵时,武车营的将士们对与陈甘军的骁勇和无所不破的霸气所震慑,他们十分害怕。但他们看到赵雍熟悉的身影站在阵中央纹丝不动时,他们感受到了可靠和坚实。赵雍冷酷平静地向下一挥手,传令官随即通报全军:“轮倍前射!”
赵雍的部队如同在一层层旋转的城墙无限射击。陈甘军在推进发起冲锋时即遭到暴风雨般的打击,转眼之间,人仰马翻。更加让他们出乎意料,并让人绝望的是,赵雍的部队火力异常凶猛,几乎没有停歇。
两军在接近的短时间内便分出结果,陈甘军阵型几乎被赵雍射穿,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陈甘立即取消进攻,率军退回大营。
这是陈甘首次在对等的情况下战败。这场战斗给陈甘和黄权以及双方士兵带来了相当大的震撼。无论陈甘军将士多么勇猛,他的士兵多么具有战术素养,在赵策的武车营所发出的金属与木材组成的风暴面前都不值一提。黄权看到了赵策所掌控的岑中、东璞州所展现的强大工业实力。这让他对整个东征计划产生了动摇。他原本计划让胡昕(玄明)在这个小麦成熟的时期北上进攻河北。但经过这一战,他做出了决定,放弃河北这块“暂时对谁都没用”的土地。放弃袭取河北的计划。改为与雷隗(国水)一起进攻桑州腹地。黄权审时度势,他将先讨伐赵策的盟友,迫使其他的盟友脱离赵策。他手中还握有一张王牌——天道教叛军孔邕(玄举)。他们已经同意与黄权协同跨江对赵策的核心地区进行打击,这样名义上孔邕势力就可以依托淮河防线建立一个天道教政权。除此之外,黄权原本也计划借助煽动桑州本地大族叛乱发动进攻。只不过由原本的全面进军改为主攻南线。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侯棱的大军出现在桑州南各县的西北方。
“贼兵来啦!”桑州的郡县士兵在发现敌军后钟鼓声顿时大作。人们听到警报之后惊慌地向自己家逃去,有些则背着孩子拉着老人向市中心逃去或者向东逃离。
守城士兵望着规模庞大的敌人,又看看自己仅有的几百人心中万分惊恐。即便是这样,当军官下令准备射击时,这些当初桑州内乱时支持赵策的士兵也义无反顾地面向敌人举起弓弩。
他们拼死奋战仍然无法阻挡四面八方的敌人登上城墙。战斗逐渐演化为单方面的屠杀。将士们只能惊恐绝望地目睹自己的战友被远处数倍于己的敌人射杀,或是被结阵推进的长矛手乱枪刺死。敌人挥起的屠刀上面的血迹和反射的寒光以及刀下战友的尸体成了他们短暂一生中最后时刻所目睹的场景。
一些被本能的惊恐所占据扔下武器不停颤栗的士兵也没能幸免。敌人冲进府衙,将县令抓走。如果拒绝投降,便会被带到府衙大门或者市场中间当着大家的面被斩首。民众不顾一切地东躲西逃,但大部分终究不能摆脱被黄权军抓回来的命运。一时之间哀号遍野,烽燧连天。有些县城则选择了委屈投降。极川郡附近的几个县转眼之间相继陷落。原及川郡太守傅朗(巨宗)在族人以及黄权军的帮助下从东平郡的监狱中逃了出来投奔黄权。
山上的天道教密探望着远处正在燃烧的城市和村落,地上的难民,以及和难民一起撤退的少量幸存下来但身负重伤的士兵,不停地向后方发送战报。
天道教总部长宗馥(众治)立即告诉上神使者裴亮(道明):“黄权不取章武直攻淮北,这是要取我等性命。我们当立即召回葛将军的部队,请黄赢的闻人恭(文念)出兵救援。不然十日之内,你我必陈尸黾城门市!”
裴亮(道明)随即派使者赶往黄赢求援。没过多久,宗馥(众治)再一次要求裴亮派出使者求援,并且向后者嘱咐:“派出的使者越多越好。如果有必要就派玄武将军潘南(乘嗣)前往交涉。”
裴亮(道明)非常不解:“潘将军一向反对与虞朝和盟啊……国土沦陷,黄赢方面一定比我们更着急,我们这样逼迫他们会不会有些不妥?”
宗馥:“生死存亡,岂能寄托他人。”
此时大虞朝司空闻人恭(文念)刚刚得知前线战报,让他吃惊的是,他刚刚和抚军将军朱固(孟坚)确认完作战方案,天道教的使者便来请求救援。一天之内来了五位使者,每位使者带来的都是郡县沦陷的坏消息。黄赢的临时朝廷甚至觉得敌军已经占领了整个西南地区。朝廷当中对天道教的看法立即分成了支援和不支援的两派。
闻人恭不得不叫人急忙把朱固(孟坚)招回来重新议定。
“我朱固支持钟将军先前制定的作战计划,并且强烈建议立即执行。不能拖延!”灯光照耀下,朱固和他的胡子一起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他就如同一支忠犬,此时此刻,他忠于的是他麾下的将士们。
“请贵方慎重考虑,那样我教将独自面对黄贼大军,以我军之力最多只能抵挡一个月,我军败亡,章武王也将覆灭。”天道教将军潘南郑重地告诉朝廷的诸位,“如果是这种结果,我方将采取一切可以自我保全的措施,包括向黄权投降。”
朝堂上的重臣听到这种言辞之后都发出了惊呼。
“潘将军,请冷静,我们从来都没有放弃贵方的计划。只是希望贵方可以坚持二十天,迟则两个月。我方十分确信在这个时间里必能击退贼兵。我朱孟坚愿以将军帅印向你担保。”
“朱将军,请保管好您的印绶,对我们来说我们更看重的是我教广大教友苍生。我们不会用大家的性命去冒险。”潘南不肯退让。
闻人恭见此便询问他另一件关心的事情:“潘将军可知道,如果我方全力救援贵教,江南的钟离无疾就会趁机攻伐我们,对我们来说同样是生死存亡的事情。”
潘楠仍然秉持自己的想法:“我只知道,你们还有田氏父子帮助你们对抗江南贼人。”
由于潘楠的坚持,他的这次会见不欢而散。闻人恭在把他请回住处休息后询问朱固:
“如果我方全力支援天道教,战事会如何发展?”
后者面容严峻:“那将会是艰苦的鏖战,至少损失四分之一的兵力。也未必能胜。”
闻人恭又问典军将军张桓:“极川和东平两郡的民众迁出得怎样了?”
张桓:“已经迁出三分之二,剩下的尽五万户都不愿离开家乡。”
“大人!请您三思。不要听信邪教谗言。”朱固觉得闻人恭有向潘楠妥协的倾向便再次提醒他,“这关乎我朝命途存亡。”
“将军,依你之见,在不改变原本作战计划的前提下,有没有应对眼下情形的办法?”闻人恭试探性地询问。
“大人,您真的打算为了邪教将我军数万将士推向死渊吗?”朱固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平和愤怒。他见后者用沉默回答自己便愤然离去。
另一边,钟严将军已经派人报告他的大军已经向西出发。闻人恭依然扣留朱固等人紧急商讨对策。潘楠觉得既然派他来与朝廷交涉那肯定绝不是让他在这里苦苦等待回复的。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按照宗馥的嘱咐来到御史中丞姜和(子海)的府邸,探听朝廷的态度,并且请其为他说服闻人恭。
事实上,他还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打动姜和(子海)的东西。但是后者作为一个遭到重大失败的政客敏锐地注意到这位玄武将军以及他背后的天道教数以万计的教众的巨大价值。于是,欣然接受前者的请求。
闻人恭向张桓询问征调临州物资以及人力的事情。后者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恐怕只能筹集到整个临州四分之一的物资。但可能会引起士族豪强极大不满。谒者台[2]一定会反对。新上任的仆射华瑢(文颖)正是临州大族出身。”
闻人恭找来华瑢(文颖)与其协商,果然和他大吵一架。
当天下午议会时,他们收到了前线的最新战报。及川郡全境沦陷。灵郡目前十分危急。
华瑢(文颖)便单独和闻人恭交流:“司空大人,您看起来似乎早已在心底有了答案。我知道当一个人抱有某种幻想时的状态,我体会过。但作为您的同僚,我觉得我有义务再次提醒您。您的决定当然可以稳固我们和天道教的关系。但是四万将士可能会因此丧命。问题是您能保证我们赢得这场战斗吗?如果您错了,你不但辜负了司徒大人的信任失地千里。令无数将士冤死。还损毁了大虞的国运。但是如果按照朱将军的计划,他和中军将军可以保证获胜。一个人如果不爱惜周围,那么他一定爱惜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您自己也冒着巨大风险。如果您失败了,恐怕就此沉沦,您将永远背负失败者之名。淮南闻人氏就此从世上消失。一切是否值得,请大人慎重考虑。”华瑢说完之后便离开了,留下闻人恭独自一人沉思。
就在闻人恭和同僚一轮又一轮的讨论以及自己一次又一次独自沉思时,御史中丞姜和再次前来拜见。
闻人恭情绪低落:“如果您是来和我吵架的,中丞大人,就请回吧。我已经吵够了。”
“非也。姜和并不为了反对司徒而来。我只是想告诉司徒一件事。” 姜和展示了他及其罕见地亲和,“我想您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沉重。这个时候谁都会犹豫忧虑。如果这一仗失败的话……”姜和试想着未来的画面,“临州恐怕会再次叛乱。天道教,田云转投黄权阵营。我方一下子便又多了两个敌人。
诚实地说,潘楠将军方才曾造访府下,言辞恳切地希望在下可以帮助他说服朝廷支援他们。这让我想到了我与您的挚友司徒大人曾经也是敌人。但,正是黄权使我们达成共识,也就有了我们现在同处一庭的情况。今日黄权又迫使天道教处于相同境地,他们没有立即投降而是急切地选择请求我方支援,那一定有他们的原因。司徒您可能考虑的是二十万天道教众和他们那两三万军队的问题。但我要说的是,如果我们帮助他们,这种历经生死考验的稳固关系对我们双方来说才是弥足珍贵的。”
闻人恭思考姜和说过的每个字句,突然获得了启发。他立即召开会议,当众询问潘楠将军:“贵方受到我方支援后,会否全力与贼人作战?”
潘楠:“必与贼死战。大人不必怀疑。”
他又问朱固:“司徒大人与各位将军之前是否有应对此种情况的备选计划?”后者给与否定。
“那么我就是备选计划。这就是司徒让我来接手他的原因。”闻人恭向大家宣布,“现命令将军即刻出发与中军将军重新拟定支援天道教的作战计划。一切后果由我来负责。”
谒者仆射华瑢听到这里当即发出怒吼:“你做出了一个最坏的决定。我会……”
闻人恭:“你除了一直反对我之外还会什么?去吧,反对我去吧,但不要出格。”
华瑢再一次愤然离席。朱固也十分抗拒,他看着如此刚毅的闻人恭只说了最后一句话:“准备给将士们料理后事吧,但愿你是对的。”
作为赵策和闻人恭的政敌。姜和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实施着他的计划。他正在给凰仪公主写信:
“下官为前线战事感到十分担心,黄赢朝廷现在已经开始寻求天道教的帮助。我对这种引狼入室的决定非常担忧。要知道,他们当初可是主张消灭一切大虞皇族。”
姜和的这封信立刻引起了公主的不安……
众人离开之后,闻人恭独自回到府邸,望着亭堂之上空无一人的坐席。闻人恭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朝中群臣这个群体。他望着司徒府正中央的坐位,觉得这很可笑。这是他的梦想,但如今带来的却是无尽的忧愁。如果赵策在的话他一定能果断地做出决定,不管背负多大的压力。此时他突然意识到,也许长久以来赵策一直都在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他可能也独自坐在案前默默背负。这就是作为一位雄主所具备的能力。闻人恭的眼前浮现出赵策的身影。他钦佩赵策长久以来的果敢、坚毅。
他仰望星空,无数的繁星闪烁,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光芒微弱,渐渐隐没。这一夜他无法入眠,随后的每个夜晚里,他都在为前线将士祈祷。
[1] 偃月阵,中国古代阵法之一,一般由骑兵布置城一个弧型,或骑步联合。形状类似月牙。主将置于面向敌军的凹陷中间,后面往往还有一个小分队作为预备部队使用。
[2] 谒者台,官署名。掌管朝会典礼,遣使传宣诏命、巡视监察。名义上隶属光禄勋,实际直达皇帝,也称外台,与尚书、御史合称“三台”,共掌朝政。谒者仆射为长官。原仆射孔真因为叛逃,后改立新的仆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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